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2019-11-28 19:34:09

·曹立群·

我爱南京。不仅仅因为我生在长在那里,更因为南京独特的地理、文化、风情和历史。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南京,发展是缓慢的。她没有北京的气象森严,不如上海的十里繁华,更没有盛世的气息和喧嚣。她的存在是那么的暗淡、那么的飘摇,有时给人以很远很远的感觉。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书本里、在诗词里。

南京还有几个特别的风光。其一是京川河。她汇聚着千年的泪珠,涓涓地流淌,不辞辛劳地洗涤着被遗忘的污浊、淫猥、与肮脏。河畔的老柳,在春风中招摇、在夏日里张扬、在秋雨中哭泣、在冬天里沉默。

其二是中山大路旁边高大而粗壮的梧桐。六排整整齐齐的梧桐,凝聚华侨对孙中山先生的敬仰,象一条绿色的长龙,自北向南,从邑江门贯穿南京的闹市区,直达新界口,然后掉头向东,直达中山门,绵延数十里,组成举世无双的城市绿林(注一)。它们吸尘、吐氧、遮噪音、添色泽。在骄阳如火的夏天,更为人遮阳避日。

其三是南京的无轨电车。她无气味、无污染、无噪声,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默默地负载着千万个人的匆匆旅程,在遮天蔽日的森林般的梧桐树下款款而行,以她无声的形象塑造着南京人的个性: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不温不火 ……

摇曳在清波上、慢步在绿荫下,南京有说不尽的故事、道不尽的英姿。

八十年代的南京,虽然陈旧,但现代社会里的一切也都具备了,精神的和物质的,还有时尚。古典的东西,也还保留着,破古庙,街心亭,老房子,小巷深深,小街长长。晴天,家家户户都晒被子。开着的窗户飘出大萝卜的清香、抄乾丝的浓香、桂花酒酿的醇香。 沿街的小贩叫卖着旺鸡蛋、鸭血汤、馄饨面、咸水鸭 ……

带着这样一个如水如雨如烟如梦如诗如画的南京,我于一九八六年离开了她。

再见,是为了再见。多少次,醒来在陌生的城市里,唇间仍留着她的名字,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她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一九九五年,我终于回到了阔别近十年的故乡。我没有为南京发展的速度而雀跃,却为她发展的方式而震惊。现代化的巨轮碾平了远古的残痕,温婉安恬的京川河被填了。举世闻名的中山路被修理了:六排梧桐树竟被砍伐去整整二排!残存的梧桐树象谢顶的余发极力伸张去遮盖自己斑秃。亮闪闪的现代化怪物正在咄咄逼人地拔地而起。知了失声。

一九九八年又回南京,跑了几十年的31路、32路和33路无轨电车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双层的油耗子公共汽车。暗淡的、覆盖着浓密的青苔和爬藤的旧城墙,被明亮的现代化通道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秃秃的新大街上奔驰着各式大小不同的、冒着青烟的汽车。天色灰暗,大地震颤。

到处面目全非。新建的大厦高耸入云,象聚变的恶性肿瘤,吞噬着南京往日的容颜。古色古香的历史建筑个个象进了屠宰厂的羔羊,在垂泪、在鸣哀。夕阳溅血。

南京的过去似乎成了她的包袱,成了她急于要摆脱的局促和尴尬。古墓惊魂,连死去的灵魂也不得安身。

二零零零年再回南京,现代化的铁蹄竟然踏碎了饱经风霜的山西路广场、邑江门外的街心古亭。游人的脚步踩踏在无遮无盖的新世纪的新十字路口,行色匆匆,拍照喧哗,抢购夏日。 往日中等城市的宁静,彻底地被大都市的喧哗和拥挤而取代。

雨水,冲刷的是哀思的声音。钟声,在空荡荡的心田里穿刺。热泪,冰凝在心底,缀上那夏夜的无垠的天空。

为了圆梦,回到梦园。以为“雕阑玉砌应犹在”,但寻觅不到那水、那柳、那梧桐、那电车、那广场。捡回的却只是片片怅惘、声声唏吁。朱颜未改,头先落地。

一个独特、水灵、滴绿的城市,一个瞥上一眼、终身难忘的城市,成了现代化的另一个屠场、另一个祭品。在短短的几年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南京被转变成了一个平庸的、干枯的城市,成了现代化的中国旅途中的另一个无特色的驿站,象在街上游动的成千上万个赶时髦的倩女中的任何一位,抹上白粉,开了双眼皮,染着头发。

梦在阵阵寒噤里,轻轻飘过,轻轻飘落,无望地呻吟。南京只可凭吊,仅供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民国的欢悲。在朦胧里,酝酿着、散发着那缕缕幽幽、飘忽不定的古味 ……

在那柳枝不经意的撩拂中,在那月色流荡的木船舷边,在那细雨霏霏的沙子路上,在那绿荫浓浓的砖石桥下,南京,如烟如梦如诗如画如歌如泣 …… 好一个“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好一个“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

(《华夏文摘》 五零二期。二稿于2000年11月15日,德国富来堡市)

注一:据说中山路的设计者为留法学人,他们心中要把中山路造成中国的香槟丽榭大街 (Champ-Elysees in Paris),从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浓阴覆盖的中山路不愧为比法国巴黎香槟丽榭大街更美丽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