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高教学参考第六册香菱学诗

2019-09-16 10:12:13

●课文鉴赏说明

香菱学诗是《红楼梦》中的一个插曲,但联系香菱的一生遭际来看,这个插曲的描写是作者颇具匠心的安排。脂砚斋对此有精辟的分析,说:“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香菱是小说中出场最早的薄命女,自幼被拐,十几岁时被呆霸王薛蟠强买为妾;后来正妻夏金桂一来,她的命运就更为不堪,很快就被折磨致死了。后四十回写她死于难产,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设计。在情榜当中,香菱位居副册首位,可见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作者写她学诗,也是为了抬高她的身份,增加读者对她的好感。这样,当她被无情的命运折磨致死时,就使悲剧性更为强烈了。

香菱学诗,大致可分三个步骤。首先是拜黛玉为师,并在黛玉指导下细细品味王维诗;其次是一边读杜甫诗,一边尝试作诗;其三是经历了两次失败,终于成功。香菱作的第一首诗比较幼稚,用语直露,把前人咏月习用的词藻堆砌起来,凑泊成篇。最大的问题是,全诗没有表达真情实感,了无新意。诗中所用“月桂”“玉镜”“冰盘”等,词藻陈腐,所以黛玉说“被他缚住了”,即不能从前人的套子中跳出来。她的第二首诗就有所进步了,能用“花香”“轻霜”等比喻,又用“人迹”“隔帘”等情景烘托,渐渐放开了手脚。但“玉盘”“玉栏”等词语仍有陈旧的气息,而且全诗在咏月色而不是月亮本身,有些跑题,所以黛玉说“这一首过于穿凿了”。香菱的第三首诗是这样的: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是成功的。除首联外,句句都似非写月,但句句与月相关。用词典雅含蓄,设意新奇别致。尤其是颔联,对仗工稳,言浅意深,堪称精妙。它最大的优点,是切合香菱自己的身世,借咏月而怀人,流露了真情实感。这样,诗就不是空洞的而是有内容的了。香菱的成功,一方面说明了她自己的聪明与优雅素质,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即小说四十九回写众人看了她第三首诗所说的“无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此,香菱住在大观园里更为名正言顺,她做副册第一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红楼梦》中有许多诗词,这是今天读者的阅读难点之一。许多人草草看过,以为作者无所用心,这是可惜的。书中诗词,往往是与故事情节融为一体的,每个人的诗作都有自己的特点,表现了不同人物不同的思想性格。有些诗作,还点明了人物的处境与命运归宿。如上引香菱诗第三首中的“精华欲掩料应难”,实际就是在说香菱目前的情况。因此,仔细品味书中诗词,也是欣赏《红楼梦》的乐趣之一。

曹雪芹借写香菱学诗,还表达了自己对诗艺的一些看法。他特别强调诗要有新意,要寄情寓兴,不能以词害意,这是一种通脱明达的认识。从课文中,读者还可以了解到作者比较欣赏唐人诗作,如王维、杜甫、李白等都是曹雪芹心仪的优秀诗人。

香菱要学诗,不拜身边的宝钗为师,却去找黛玉,这也是合乎小说情理的一笔。宝钗博学多才,诗也写得不错,但她并不看重这个,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且,宝钗生性沉稳,不喜欢太麻烦的琐事,所以香菱是不便向她学诗的。黛玉虽然生性孤僻,喜散不喜聚,却也有热情大度的一面。她指导香菱不厌其烦,循循善诱,而且言简意赅,所以香菱才能很快悟入门径,获得成功。黛玉的这种表现,是她性格中另一侧面的反映。从某种角度说,黛玉比宝钗其实更容易相处,也更同情弱者。

课文中写到的其他人物,如探春、湘云、宝玉等,着墨不多,都是陪衬人物。但作者轻点淡染,也颇见精神。如写湘云健谈、探春机敏,就符合她们一贯的表现。

●解题指导

一、要引导学生认识黛玉性格的复杂性,特别是负面性格形成的原因,看清黛玉为人的主流是实在、热情,富于同情心,不虚伪,不做作。

二、要注意三点:①做有心人,提高兴趣;②转益多师,不耻下问;③勤于实践,不怕失败。

●教学建议

一、课文中的两首诗都不好,应告诉学生成功的第三首是怎样的,以及分辨诗作好坏的方法。

二、向学生简要介绍香菱此前与此后的遭遇,使学生对香菱这个人物形象有整体认识。

●有关资料

一、《香菱学诗》赏析(邸瑞平)

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被拐子拐了,又被薛蟠生拖死拽地弄到家里,做了他的妾。薛蟠遭打外出后,她住进了大观园,作者又以饱蘸深情的笔,讴歌了这精华灵秀所钟的薄命女儿。原来香菱是一个极富文学气质的人,她早就想学诗了,但苦于没有机会,只好自己弄本旧诗,偷空看两首。此刻,深藏在内心的精神饥渴一下子勃发出来。进园的当晚她就来找黛玉,黛玉对这无父无母的孤儿是颇有好感的,她饶有兴致地承担起老师的责任。她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读诗、作诗是黛玉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主要内容,这片广袤的国土可供黛玉自由翱翔。她简单明确地提出作诗的要领,香菱打消了不少顾虑,很快缩短了教与学之间的距离。诗人气质的林姑娘,哪里还有什么小性儿,她显示出光风霁月般的襟怀。从她给香菱所开的书目来看,她的学识积累又何等深厚!有了这样好的老师指点,香菱拿了诗回来“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精神食粮的大量摄入,使香菱的内心充实丰富起来,她悟出了一些道理,她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她举了《塞上》一首为例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见了这景的。”香菱所体会到的,正是今天已众所周知的艺术辩证规律。香菱的艺术感受力很高,她读诗眼前就出现那十分动人的形象。在黛玉的诱导下,香菱的视野不断扩大,当她进入创作冲动状态时,形象光彩夺目,“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写第三稿时“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甚至梦中会喊出:“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用“呆”“疯”“魔”来形容她的苦心学诗精血诚聚的精神。这样的人竟和薛蟠生活在一起!而且受他的凌辱作践。那薛蟠只会胡扯“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之类,是极端粗陋鄙俗之人,香菱的境遇又多么值得同情惋惜!封建社会如此扼杀人才!不公平到这等地步!这正是作者要我们明白的道理,也正是作者美学观点之体现。

(选自《〈红楼梦〉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二、香菱的悲剧气韵(康来新)

香草与美人的相互攀附托生,是文学作品里习见的景观。是以《九歌》里那位灵黠轻倩的山鬼是“被薜荔兮带女罗”,女性姣好的姿容因饰之以芬馨的香草,遂使其形象格外明媚生动;这实在是因为朱颜皓齿的柔嫩生命与花卉萌发灿放的青春所唤起人的美感质地是那么仿佛酷似;甚至将二者视为同素异形体也未尝不可。古老希腊的神话国度里,月桂与向日葵就是两位执拗而美丽的女子幻化而成的。在《红楼梦》富丽的女性王国中,作者也很自然地袭用了美人香草附会的手法,黛玉应是我们最熟稔的一位。在飘零坎坷的生之旅途,她兼取了最灵慧的心智与最荏弱的体质,因而我们确实愿意相信她未投身人世之前是怎样一株矜贵妩媚的绛珠仙草。对于宝钗这样一位由人间价值所雕塑出来的“德馨”女性,作者又屡屡以“水荇牵风翠带长”隐喻她雍熙从容的风范,以“艳冠群芳”的牡丹涵咏她丰腴典丽的容颜与她在未来岁月中可能升迁的尊荣座席。再就作者为她们悉心经营布置的居所来看,环绕潇湘馆的修竹因为女主人黛玉工愁善感的气质,极易使人认定它们就是当年湘水畔女英娥皇哭泣而生的带泪墨竹。蘅芜院的“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与氤氲于宝钗衣袂发肤间“冷香丸”的清芬,或多或少都暗示了她品格的芳香,那是她虔诚履践道德规范的一种成果,因之她周身散放出来的气息也是一种比较寒凛的“冷香”,这种“冷”即是宝钗对许许多多的事物甚而至于整个的人生,永远持之以一种“若即若离”的情怀操守,而不是热烈的负荷或是任性的耽溺;这也是为什么她给予人的悲剧感总不像黛玉或者晴雯那么激越与动荡的原因之一了。或者“稻香老农”李纨的寓所更能看出作者曹雪芹的装潢兴味,对于植物与女性的比附显然已超越了一般人习用的香草花卉,曹雪芹例外地选择了最朴实沉稳的寻常五谷来缀饰李纨寡居的简净年月,“柴门临水稻花香”应是规律生活、素朴欲望的一行最妥帖的注脚,还有呢,就是端庄礼教下所鐫刻出来一个“贞静娴淑”嫠妇的情操流露了。

类似这一种表现手法,我们随意摭取,便可以联属成文,并且必然还是相当地粲然可观呢,就读者的感受而言,由于作者的精耕勤耘,确实使人更加肯定大观园百草千花的缤纷与喧呶。然而就在读者意骇神夺于那些明艳瞩目的牡丹芙蓉时,曹雪芹悄悄地栽植了一朵水菱,群芳谱里一枚小小的音符,并不十分显耀抢眼,但因着作者赋予她特殊气韵的笼罩,致使整个《红楼梦》自始至终都摇曳着一个极温柔极轻悄的影子,并游移一股极清的暗香。

像甄士隐与贾雨村在书中被赋予的任务一样,这位具有“疏影暗香”气质的女主人香菱,也是在《红楼梦》未展开梦境前出现,并于众人梦醒后方才飘然远逝。不同于甄士隐与贾雨村的是:香菱并未中途离去、悄然隐匿于幕后,而兀自让贾府人物上演一幕又一幕幻丽苍凉的人生悲剧:相反地,香菱还实际参与了大观园里兴衰盛亡的种种活动,而且她的命运还和园里的一小撮人物息息相关,成为一个宿命思想酝酿与造化恣意擒拿下的牺牲者,同时也成全了曹雪芹彻底悲剧精神的意愿。

在划分悲剧的类属上,香菱应该隶归于受命运播弄的一型。就单纯遵循香菱一连串改名换姓的轨迹着手,大概可以约略描摹出她一生多舛苦难岁月的轮廓。先是甄姓乳名英莲;而后在薛家为妾,唤名香菱;薛家娶夏金桂为媳妇,香菱遂改称秋菱;金桂势力消失,“香菱”的禁忌解除,“秋菱”扶为正室“香菱”;而最后,当甄士隐在急流津觉迷渡上向贾雨村宣告香菱的结局时,她又回归到最初“英莲”的身份,依旧做她父亲在尘世中未曾了却的唯一受引渡者──“小女英莲”。这一组回峰路转式的名份改称,又配合香菱形容的实质转换,遂使香菱成为《红楼梦》里极少数兼具生理年龄蜕变、形象与名份改换的人物。当然,绝大多数的时辰,她仍是以青春柔美的妙龄女郎姿态出现,就像她在书中的分量还是着重于负荷“香菱”之名的角色任务是一样的情形。

首先展现于我们眼前的香菱,纯粹是一派婴孩稚嫩的印象,三岁以前一直浑然地安享襁褓中承平闲适年光的独生女造型。这里作者为香菱安排了姑苏城这样一处“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诞生所在,又赐给她“性情贤淑,深明礼义”的母亲封氏,以及“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物”的父亲甄士隐。整个甄氏家族也是“本地推他为望族”的清白之家,而香菱自己更是“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这种种迹象都提示我们香菱拥有一个极为清新可喜的本质,像曹氏笔下另外两个孤女黛玉、妙玉一样有着“娇生惯养”的血缘。继之一僧一道出现了,那僧癞头跣足,看到士隐抱着香菱便大哭起来。并且抛下一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的警语,僧道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神话色彩预言的惊心悲苦后果,到了“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便完全预言这个女婴的未来命运。果真这阴暗晦气的预言应验了,香菱被拐走,甄氏夫妇思女成疾,家宅又横遭祝融光顾。向来我们认定香菱绝对是一个完全无害的善良人物,然而毕竟还是在童稚无知的孩提时代累及双亲,这种无辜无奈的牵连很可以作为《红楼梦》里“莫名”悲剧的案语。从思女遘疾始,纷至沓来的厄运终于提升甄士隐到一个更高更孤绝的境界,“香菱”与其说是甄士隐双肩负荷的苦难十字架,不如说是历炼其父一顶痛楚却荣耀的棘冠。因为经过这样一段变故劫难,甄士隐逐渐被引领进入“悟”的境域,这可以说是香菱在不自觉中给予其父的一股催化力量。因而在故事快要结束时,甄士隐反做了引渡香菱离开苦难人世的舟筏,这正是两者相辅相成的互济表现。

再获悉香菱音讯时,已经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藉着应天府门子──当年葫芦庙沙弥的叙述,得以知晓香菱的下落。因着她“模样儿出脱的齐整”引起一桩命案,这是红颜丽容铸成另一个男子横死的不愉快结局。设若这其中没有拐子的贪心无信,没有“呆霸王”薛蟠一味跋扈强烈占有欲的劣性,则香菱的命运或者有了光明的转机:因为“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这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到是件善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情缘的不能聚合,是命定的捉弄;自尊降卑,又是拐子门子雨村这一干奸贼小人胡作乱为、没有德性操守所种的恶果;然而这些不幸为何又单单加诸于无辜的香菱身上?莲的质地原本高洁,其尊贵有若衬饰净瓶水的柳枝,或是如来佛亲炙的座席,但一旦脱离莲座的地位,便只有委落红尘,处于污泥之中,甚而成为野草闲花群落中的一株菱花,而无论是莲是菱,根植于污泥的环境悲剧情调则是相同的。

不过令人惊喜的是:无论外界加诸香菱身上的磨难是如何的险恶,香菱却恒守她纯洁温和的性情。相对于黛玉、妙玉、龄官诸人孤拐冷僻高傲的孤女性格,香菱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例子。只要看她每次展现“笑嘻嘻”的喜颜面对人世的一切,就更加助长了读者对她的同情与怜爱。在外形上,长大了的香菱是“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而小蓉奶奶秦可卿“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这种比附可以说明其容貌是极为美好无可挑剔的。至于性格,则是“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大致说来,《红楼梦》里得人怜爱的女性总可以楚河汉界为二,传统评价所推崇的如宝钗、袭人,宝玉任性浪漫气质所心仪的如黛玉、晴雯、芳官。但是香菱的逗人怜爱又不隶属于这两者。有些像宝琴或湘云,举手投足总带着几分娇憨天真的女儿态,香菱不像一个已为人妾不再是“清净身子”的妇人,因之我们对她的联想总依附在那一群淘气得宠的小姐身上。但既是为人“得人怜爱”,又不得不令人思及出名贤慧的宝钗、袭人或是平儿了,在宝钗袭人平儿行为处世上,我们或多或少总会看见她们努力维护妇德的斧凿之痕,然而在香菱则纯系浑融的天真,毫无心机如流水一样自然地就博得了人们的喜爱。其实像孤女这一类型人的个性,不是孤高冷僻得过了分,就是人情练达、世故而持重,曹雪芹在塑造香菱时,却抛撇了这两种典型,也可以看出曹雪芹多少是带着钟爱与怜惜的心情刻画这个可爱的人物。

或者性格里那一点“痴”与“憨”正可以诠释香菱之所以置身于不甚快乐的氛围,却依然展露盈盈笑意的原因。“痴”正是她对加诸于自己命定环境顺受不悔的认可,在金桂未到薛家前的婚姻生活,曹雪芹并没有刻意描绘。显然我们是认定薛蟠是一个不解怜香惜玉的鲁男子,然而在憨直浑沌的岁月里,香菱还是付出了自己珍贵痴心的情感,薛蟠遭柳湘莲一顿顽劣的惨整修理,在读者看来,那是一场令人喝彩叫绝的玩笑闹剧;对香菱却是一种噬心的鞭笞,因而她“哭的眼睛肿了”。事实上,薛蟠的那点呆气是很可以与香菱的痴憨相呼应的,只是在程度与意境上有所差异,在整个《红楼梦》的男性角色中,薛蟠还不失为一个最能匹配香菱的人物,因为曹雪芹写得颇为含蓄,使人不易觉察到他聚合这一对配偶的匠心。从对于自己娇贵出身的全然忘怀来看,这种忘怀适足以说明她性格“不计较”的“憨厚”一面。正是这些比较不敏慧的拙朴缓和也冲淡了一些属于狰狞悲苦现实的棱角。

为了表现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曹雪芹还是费了一些笔墨单独为香菱营造表露她真情真性的戏剧场面。香菱学诗的一段是她性格的彻底发挥。原来填诗作词本是属于锦心绣口、兰质慧性的侯门千金的专利,这事发生在钗黛、湘云、探春诸姐妹身上是理所当然,自然罗,曹雪芹也绝不可能为身为丫环的袭人、麝月开辟这样一个专栏。在这儿我们应注意到诗本质的探索,它应该超乎消遣与附庸风雅的寻常等闲性质。这里诗是文学里的贵族、具有极高贵血缘的表象,香菱废寝忘食的学习态度与专注傻气固执的学习热情,都提供了我们解开香菱真正身世之谜的途径。因为她原也是清白书香人家的大小姐,诗的气质是适合她的,她在众女儿中原是属于诗的一群,一如诗在文学里是属于较高层面的。或许以这种近乎“阶级”的理论解释这桩事件是嫌“功利与现实”了些,然而撇开这一层不谈,曹雪芹所嗜好的女性舞台动作显然在这一章节里又有了令人惊喜的新表现: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

这儿还是比较冷淡的描摹,却已使人意识香菱学诗的痴。到了后来: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

完全已经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痴迷醉心境界,果真她“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着了”,甚而至于“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连“探春隔牕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的闲话,香菱也“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这样一番“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的学习过程,终于使得她在诗社里分享了属于为诗的众乐,并且还指正了湘云的疏忽。整个苦苦吟诗的过程,的确达成曹雪芹塑造与发挥香菱个性的企图。关于这种特殊动作,晴雯补裘的一段在字数上大概可以旗鼓相当,也同样地刻画显现出女性的某种苦心经营出来的深情。因为“学诗”动作本身的学术性与动作扮演人性格的差异,遂使这段文字的表现技巧不及补裘那段那么富丽泼辣与过瘾,但毕竟展示了曹雪芹另一方面的慧心与写作技巧。

如果说“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独独发挥与造就了香菱,则“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不仅写了香菱同时也烘托了宝玉。这一段情节很像“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那一回平儿受了委屈,宝玉替她熨贴衣裳,晾洗绢子,都旨在展露根深蒂固于宝玉内心深处那种对女性的赏爱怜惜。这回中是香菱与荳官等在园里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斗到后来“夫妻蕙”时,居然斗起嘴来,当然是善意的玩笑,结果两人在打骂之间却是把香菱石榴红绫的裙子给积雨污湿溅着了,宝玉见着了,自然说出一番体贴的话语,后来设法向袭人借了一条,解决香菱不大不小的尴尬。整个过程写得极生动极美丽,香菱活泼与广结善缘的素馨自此流溢出来。而最后“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作者再一度将宝玉的痴情温柔体贴,借着掩埋的动作表露出来,这是一段极为动人的尾声,在结束时仍有峭折的转变: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就单单一句红着脸吞吐说出的“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还是泄露香菱天真无机外壳里包容了一颗顾虑牵挂的爱心,饱蓄一个宿命柔顺女子素朴的热爱,特别觉得中国传统女性出嫁从夫无悔的认定。

按常理推论,香菱对惟一可以托靠的薛蟠,应是满怀独自占有的欲望,即令不曾将这种意欲表现出来,也该是竭力隐忍,以成就贤慧的美名。但是在薛蟠娶金桂前,当香菱向宝玉报告这桩喜讯,却全然是孩童好热闹迎迓新客的一片喜悦的好兴致。她兴兴头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知道夏金桂“在家里也读书写字”便满心企盼“我也巴不得早些娶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倒是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不解:“这是什么话?我不懂了。”俟宝玉说出他的隐忧:“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疼你了。”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怎么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并且“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这里香菱显示罕有不豫的表情,她满心的企盼应该是真的,只要金桂不是那么一个悖于情理的人,香菱绝对有那份涵养与金桂谦和相处。只是她心里不可否认地有一层顾忌,不过她掩饰得很好(越是说得兴兴头头絮絮叨叨,越是潜意识里不安的表现),以致宝玉说出真心话时,她反而动气了,这点微妙的顾虑原是要竭尽心力维护的啊!因为对话技巧的高明,极易使人被这种障眼法蒙蔽,曹雪芹深解人性,因之这儿每一句话都巩固于真实人性的心理背景上。

金桂的出现,使香菱又步上死阴的幽谷。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曹雪芹又赋予她一个极为怵目惊心的嗜好“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吃得不耐烦,便肆行侮骂”。花柳与风雷,菩萨与粪土是最强烈的对比,表示其性格的不稳定与极端。“喜欢啃骨头”更是象征性的动作,明显指出她嗜血的残酷,我们可以预感到会有怎样的祸事发生。在金桂未来以前,香菱虽然不幸,但她终究还很自足于她狭小的女性侍妾世界,单纯快活地过日子。金桂来了以后她真的遭受实质的折磨,精神肉体双方面的摧残。

改称秋菱是第一步,金桂纯粹是有意找碴,像历史上肆行文字狱的暴君,在口头上设计好圈套,诱骗香菱入彀: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冷笑道:“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一句未了,金桂的丫头,名唤宝蟾的,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

实际上香菱在不知不觉中替作者解释了她自己性格上的特点,是一股清香,须得在静日静夜,清早半夜,细细领略的清香,得了风露后那一股香味却又是令人心神爽快的,说这话时,香菱是带着惯有天真的语气,并且是越说越带劲。就在这个当头,不小心触犯了金桂的禁忌,对于金桂无理的改名,香菱是“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她这样微笑地接受了毫无理性的剥削,却没料到这种残害逐渐加深加剧,她失去了生命里的风露,薛蟠对她的动粗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的景象,欠缺深思熟虑性格的薛蟠果真被金桂挑唆,顺手抓起一根门闩,劈头劈脸浑身打起香菱来,香菱叫屈,这是她痛苦的最高潮。最后终于忍不住百般的虐待折磨,“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这是传统文学里习见闺怨的情怀,因为曹雪芹采用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交待,因而表现不够委婉深刻,若是像前面几回以一种戏剧动作描摹,应当更可加重她的悲剧性。

关于香菱的结局,根据“金陵十二钗”副册中的谶语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而实际上后四十回里是金桂反遭天谴,自己落入自己设计的阴谋里毒毙了,然后香菱扶为正室,最后难产而死。探讨这两种结局的戏剧效果,实际是难产而死更富一波三折的悲剧情味。而且并没有背离作者当初安排的预轨图谋,前面已经提示香菱因金桂而“气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这种妇病与难产还是可以相关的,可以说金桂是使她致死的远因,而非谶语那么明显直接的导火线,要之,金桂致其死则一。因为“扶为正室”又是生命里一次的转机,就正像最前面她可能嫁给冯渊一样是黑暗生命里一线曙光的照映,然而就在这样生机显现时又难产而死,这更肯定了命定的威力与造化的不仁。同时难产而死的形象与香菱当时婴孩的造型成为强烈的对比,一个是受尽折磨在血汗床房挣扎离世的母亲,一个则是“粉装玉琢,乖觉可喜”的宁馨儿,其间的差野,让人恍悟《红楼梦》何其匆匆苍凉。“难产”又强调了“生”的苦楚与辛酸,毕竟香菱是逃脱不出命运的劫数,她捐弃了自己的生命,换取薛家最后骨血,继续了祖先的香火命脉,而实际却是另一出悲剧的延续,因为,既然为人,就不能避免悲苦的人生。可惜的是香菱难产而死的结局只是经由甄士隐三言两语的带出,轻描淡写得全无戏剧性的张力,读者只能凭联想勾勒出这一幅“生死病死”的血淋淋痛苦画面,至于仰赖于写作技巧的渲染力是少之又少。然而毕竟在这一生一死之间,香菱还是焚烧了自己,完成她一生馨香的祭礼。

(原载台湾《幼狮月刊》第三十四卷第三期,一九七一年九月)

三、浅谈香菱的咏月诗(田秋英)

从诗词来看,《红楼梦》里的诗有其独特之处。不仅内容丰富多彩,格调各式各样,而且能与吟咏者的气质、生活态度、所咏之物相暗合,使之适合人物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具有鲜明的个性化,一看便知出自谁人之手。

第四十八回中,“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写香菱学诗,是曹雪芹别具一格的艺术创新。他借具有独特身份和处境的香菱之口,把自己论诗、写诗的体会故事化,描写了初学写诗者在不同阶段中的写作真貌,更流露了作者对香菱的满腔同情。因此,细读香菱的咏月诗,别有一番意趣。

命运不济、身世悲惨的香菱,原为乡宦小姐,后沦为奴隶,做了薛蟠之侍妾。她在大观园中的地位低于小姐而高于丫头。她渴望过贵族阶级的精神生活,因此“慕雅女雅集”,偶遇进园的机会,就一心一意跟黛玉学起诗来。对黛玉给她出的咏月之题,她如痴如呆地琢磨,“苦吟”以求佳句。好不容易作出一首,却措词不雅,一看便知出自初学者之手。这是由于香菱初学写诗,看的诗又少,打不开思路,只注意追求词句的华丽,而忘了黛玉说的“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香菱是初学写诗者,还不懂得咏物诗的特点是“情附物上,意在言外”。咏物诗若不能寄情寓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香菱的咏月诗,说来说去只表达了“月亮很亮”这个意思,当然不是首好诗了。

然而香菱作诗失败后并不气馁,再苦索佳句,写出第二首。这首诗不像第一首那样笨拙了,能以花香、夜露来烘托,诗意也放开了些,但又显得过于穿凿、比附,落得正统派的宝钗说她的诗“句句是月色”。曹雪芹安排香菱学诗至此,还让诗意停留在表皮上,人物的思想境界还没有进入角色,以此来烘托第三首诗的成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香菱扫兴之后,仍不肯丢手,“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经过反复的摸索,终于找到了作诗的门径,“苦吟”成功。第三首诗别开生面,情景并茂,耐人寻味。首句“精华欲掩料应难”,起得很有势头,恰似一轮明月破云而出,将自己才华终难埋没,学诗必能成功的自信心含蓄地传出。第二句“影自娟娟魄自寒”,就像是她自己身世的写照,顾影自怜,吐露了香菱精神上的寂寞,令人不由掩卷遐思她的身世、命运与前途,叹为观止!真是“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颔联“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用修辞上的特殊句式,抒发出内心的幽怨,笔法似很老练,达到“曲笔达意”的效果。颈联“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拓展了全诗的境界,情与景交融并观,为末联作好了铺垫。“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诗意曲折,匠心独运,联想绵远,又紧扣咏月诗题。感叹本是香菱自己的思想感情所发,却偏推给处境同样寂寞的嫦娥,特别是“团圆”二字,将月与人合咏,自然双关,余韵悠长,真是“诗贵含蓄”,难怪那些“雅女”们也要赞她“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了”。

香菱作诗取得了成功,曹雪芹着意塑造的香菱的形象也获得成功。我认为,作者刻意安排香菱学写咏月诗,其意很深,而且又是跟黛玉学,也是用心奇巧。香菱身世孤苦、寂寞,黛玉又好睹物思情,从这里的“三咏月”,反复突出咏物诗要有寓意,到第七十六回中秋咏月中的“寒塘”“冷月”,可见曹雪芹借月所寓的深意。一般衡量咏物诗的高下,主要看寓意之深浅,要做到“寄情深,寓托宜新”是不容易的,要使诗词能表达出弦外音、诗外味,就更非寻常了。我们通过分析这几首诗的成败,反复玩味,既懂得了一点写诗的要领,又从艺术手法、创作风格、审美思想上都收益不浅。我想,曹雪芹设计这几首诗的苦心也许还在于此。

(选自《红楼》1987年第1期)